棚戶區低矮的屋檐下,油燈如豆。
沈鈞盤膝坐在簡陋的床鋪上,手中摩挲着那枚從斬妖司小隊長手中贏得的承諾——雖無形無質,卻比任何實物都更沉重。斬妖司預備役補充考核,就在下月初。滿打滿算,不過二十日。
燈光將他沉靜的面孔映得半明半暗。窗外是青嵐城外城永不徹底沉寂的嘈雜,混雜着遠處城衛軍巡邏的腳步聲、更夫沙啞的吆喝,以及不知哪家孩童夜啼的細弱嗚咽。這些聲音構成了一座城池呼吸的底色,也提醒着沈鈞,他所立足的,遠非安全溫暖的故鄉。
“哥,喝點水。”
沈心端着一碗溫水輕輕走來。小姑娘這些日子似乎又瘦了些,但眼睛裏的靈慧並未被艱苦生活磨滅,反而像經過打磨的玉石,越發溫潤明亮。她將碗放在沈鈞手邊,安靜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,開始縫補一件舊衣——那是沈鈞訓練時刮破的裏襯。
沈鈞接過碗,一飲而盡。溫水順着喉嚨滑下,稍稍緩解了白日高強度訓練帶來的幹渴與疲憊。他看着妹妹低垂的側臉和嫺熟的動作,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。有愧疚,有責任,更多的是必須變強的決絕。
“心兒,”沈鈞放下碗,聲音平穩,“這幾日,你若有空閒,去市集和左鄰右舍走動時,多留心聽聽。不拘什麼消息,奇怪的、反常的、關於哪家丟了東西或人的,甚至哪片地方晚上不太平,都記下來,回來告訴我。”
沈心抬起頭,眼神認真:“哥是要打聽斬妖司考核的事?”
“不全是。”沈鈞搖頭,“斬妖司處理的多是妖魔詭物,以及……與之相關的異常人事。考核內容雖未公開,但想來離不開這些。多了解青嵐城暗處正在發生什麼,沒有壞處。”
他頓了頓,補充道:“小心些,莫要刻意打探,更別引人注意。就當是尋常閒聊,聽一耳朵便罷。”
沈心用力點頭:“我曉得的,哥放心。”她本就心思細膩,這些日子在棚戶區生活,與三教九流打交道,早已不是當初白石鎮那個單純的小姑娘。沈鈞知道,她能做好。
這並非沈鈞一時興起。楚星河“謀定後動”的告誡,他從未敢忘。斬妖司的考核,絕非簡單的擂台比武。那日下水道密室的邪祭痕跡、黑色符文石,以及斬妖司人員凝重的態度,都告訴他,那個世界充斥着難以理解的詭異與危險。盲目地埋頭苦練,未必能叩開那扇門。
次日,預備役營區。
晨練結束後,沈鈞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離開,而是等到趙教官訓話完畢,人群散去,才走上前去。
趙教官正站在校場邊緣,背對着他,望着遠處內城高聳的樓閣。聽到腳步聲,他頭也不回,那道猙獰刀疤在晨光中像一道凝固的雷霆。
“有事?”聲音依舊沙啞冷硬。
“教官,”沈鈞抱拳,開門見山,“關於下月初斬妖司預備役補充考核,屬下想請教一二。”
趙教官緩緩轉過身,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盯着沈鈞,沒有立刻回答。沈鈞坦然迎着他的目光,不閃不避。
幾息之後,趙教官才從鼻子裏哼出一聲:“打聽這個?覺得自己有把握?”
“不敢言把握,”沈鈞回答,“只想盡力一搏。若能提前知曉些規矩,也好做針對性準備,不至倉促上陣,丟了城衛軍的臉面。”
最後一句,說得不卑不亢,又點明了彼此身份。趙教官臉上的刀疤抽動了一下,不知是譏誚還是別的什麼情緒。
“倒會說話。”他踱開兩步,目光掃過空曠的校場,“告訴你也沒用。考核內容年年有變,由斬妖司直接擬定,城衛軍無權過問。”
沈鈞心中微沉,但面色不變。
“不過,”趙教官話鋒一轉,“萬變不離其宗。斬妖司要的是能處理‘異常’的人,不是只會耍刀弄槍的莽夫。考核大致分三輪:第一輪,基礎。氣血、體能、反應,這些硬指標。你筋骨中期,根基尚可,問題不大。”
“第二輪,實戰模擬。”趙教官的眼神變得銳利,“不是跟人對打。可能是機關傀儡,也可能是活捉的低等妖魔、詭物。考核的是你在面對非人存在時的應變、膽識和有效殺傷能力。這一輪,往年都有傷亡。”
沈鈞心中一凜,但眼神更加專注。
“第三輪,情境判斷。”趙教官的聲音壓低了些,“模擬真實的詭物事件或突發狀況,可能是幻陣,也可能是布置的場景。你得像個真正的斬妖司成員一樣,去調查、分析、判斷,最後給出解決方案。這一輪,考的不僅是武力,更是這裏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。
沈鈞將這些話牢牢記在心中。三輪考核,層層遞進,全面考察一個預備成員的綜合素質。斬妖司,果然非同一般。
“多謝教官指點。”沈鈞真心實意地行禮。
趙教官擺擺手,似是不耐煩,但轉身離開前,又丟下一句:“斬妖司的檔案室,憑預備役身份,每月有半個時辰的有限閱覽權限。裏頭有些關於常見妖魔詭物的基礎記載,雖不深奧,但開卷有益。去不去,隨你。”
望着趙教官遠去的背影,沈鈞眼神明亮。這已是難得的提點。
接下來的日子,沈鈞的生活進入了前所未有的緊繃節奏。
白日,他依舊完成預備役的常規訓練和巡邏任務,但將每一分閒暇都壓榨到了極致。別人休息時,他在校場角落負重狂奔,錘煉體能極限;別人吃飯閒聊,他對着木樁反復劈砍,將《破風刀法》的十二式殘招拆解、組合、融入自身對“快、準、變”的理解;夜晚回到棚戶區,他服下用之前戰功兌換的“壯骨散”,在油燈下運轉《武神道章》,吸收藥力,淬煉筋骨。
《武神道章》的神異在此時愈發凸顯。它不僅提供了遠超同階的雄厚氣血根基,更讓沈鈞的恢復能力異常強悍。常人需要一夜休息才能緩解的疲勞,他往往只需調息一兩個時辰便能恢復大半。這使得他能承受更高強度的訓練,將潛力一點點逼出來。
筋骨齊鳴之聲,在他體內越來越清晰、密集,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雷霆在骨骼筋腱間滾動。他感覺到自己正穩步向着筋骨境後期——“雷音”之境邁進。
與此同時,沈心也悄然忙碌起來。她借着買菜、打水、與鄰家婦人孩童閒聊的機會,將沈鈞交代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。她沒有直接詢問任何敏感話題,只是耳朵變得格外靈敏。東家說夜裏聽到怪響,西家抱怨養的雞鴨莫名其妙少了,南街某個獨居老人好久沒露面……這些零碎的、看似無關緊要的信息,被她默默記下,晚上回家後,細細說給沈鈞聽。
沈鈞則將妹妹聽來的信息,與自己巡邏時的觀察、以及從趙教官那裏得來的斬妖司檔案室權限結合起來。
他挑了個休沐日,找到城衛軍檔案室。那是個布滿灰塵、光線昏暗的房間,看守的老兵驗證了他的身份牌後,便懨懨地指了指裏面一排排低矮的木架。
“半個時辰。只能看最外面這兩排,帶‘妖’、‘詭’字標籤的簡冊。別的碰了,軍法處置。”
沈鈞道謝後,立刻投身其中。時間緊迫,他飛速翻閱着那些紙張泛黃、墨跡模糊的簡冊。上面記載的多是些零散案例和基礎描述:某種低等妖魔的習性弱點,某類常見詭物的初步應對原則,一些禁忌符號的簡單識別……
信息粗淺,但對他而言,卻像是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門縫。他看到了“噬魂鼠”的正式記載,確認了下水道遭遇的正是此物;看到了關於“邪祭”的零星描述,雖未深入,但提及了“生命力汲取”、“非常理符文”、“通常伴隨人口失蹤”等關鍵詞,與他的發現隱隱印證。
他還看到了一份關於“食人花巢穴”的剿滅記錄,那是幾年前城衛軍的一次聯合行動,地點在城外三十裏的“黑風林”。記錄中提到,這種妖植通常會分泌致幻香氣,將獵物引誘至巢穴深處消化,其根部有時會伴生一種散發陰冷氣息的“腐心石”。
沈鈞心中一動,想起了之前聽同屋預備役閒聊時,提到有個清理“食人花”巢穴的私人委托,報酬頗高,但一直沒人接。地點似乎也在黑風林方向。
從檔案室出來時,半個時辰堪堪用盡。沈鈞腦中塞滿了新的信息,同時也感到了更深的緊迫感。斬妖司考核在即,而他手頭的資源,經過這段時間的瘋狂消耗和補貼家用,再次見底。那筆清理食人花的委托報酬,變得極具吸引力。
更重要的是,那“腐心石”的描述,讓他想起了白石鎮礦洞和下水道密室的黑色符文石。雖不完全相同,但那種“陰冷”、“異常”的感覺,如出一轍。
“或許……並非巧合。”
沈鈞站在檔案室外的陽光下,眯起了眼睛。冒險,但值得一試。既能解決資源困境,又能驗證一些猜測,還能爲可能到來的實戰模擬積累經驗。
他很快通過預備役內部渠道接下了那個委托。發布者是個藥材商人,需要黑風林某處山谷的幾種特殊伴生藥材,但那裏被一窩食人花占據。委托要求清理巢穴核心區域,確保采藥人安全,時限三日。
兩日後,沈鈞告了假,帶着打磨好的長刀、預備的傷藥和解毒丸,獨自一人出了青嵐城,向着黑風林方向行去。
黑風林名副其實,林木幽深,枝葉濃密,光線難以透入,行走其間,仿佛置身黃昏。林中彌漫着腐敗樹葉和溼土的氣味,偶爾有不知名獸類的低吼從深處傳來。
按照委托提供的大致地圖,沈鈞謹慎前行。他運轉氣血,將感知提升到極限,耳聽六路,眼觀八方。筋骨境中期的修爲,配合日益敏銳的直覺,讓他避開了幾處明顯的妖獸巢穴和天然陷阱。
大半日後,他找到了那個被標記的山谷。谷口藤蔓纏繞,隱約可見內部影影綽綽的巨大花朵輪廓,空氣中飄蕩着一股甜膩到令人作嘔的香氣。
沈鈞撕下衣角,浸溼後掩住口鼻,緩緩踏入。谷內比外面更加昏暗,地上散落着動物乃至人類的枯骨。幾株高達丈餘、花瓣肥厚呈暗紫色的食人花察覺活物氣息,緩緩扭轉“花冠”,露出中心猙獰的口器。
戰鬥瞬間爆發。
食人花移動緩慢,但藤蔓堅韌有力,口器中噴出的花粉帶有強烈致幻和麻痹效果。沈鈞將《遊龍步》施展到極致,在藤蔓間穿梭,刀光閃動,精準地斬斷一根根襲來的藤蔓,或劈開花冠薄弱處。他謹記檔案記載,絕不輕易靠近花心,也不吸入過多花粉。
清理外圍食人花耗費了不少氣力,但好在有驚無險。沈鈞逐漸深入山谷腹地,這裏的食人花更加高大,氣息也越發陰冷。他甚至看到一株食人花的根部,纏繞着半具尚未完全腐蝕的武者屍骸,裝備依稀可辨。
最終,他找到了巢穴的核心——一片相對空曠的窪地,中央是一株格外巨大的食人花母株,周圍簇擁着數株略小的子株。母株的根部深深扎入地下,裸露的部分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黑色,周圍地面寸草不生,空氣中那股陰冷感達到了頂點。
沈鈞沒有立刻強攻。他仔細觀察,發現母株根部的土壤顏色異常深褐,像是浸透了什麼。他小心翼翼地繞到側面,揮刀斬開一株子株,在其斷裂的根系深處,瞥見了一點暗沉的不規則光澤。
用刀尖小心挑出,那是一塊拇指大小、邊緣粗糙的黑色石塊。入手冰涼,絕非普通岩石。石塊表面,鐫刻着極其細微、扭曲的紋路,與下水道密室那塊符文石風格類似,但更加簡陋、殘缺,像是拙劣的模仿或碎片。
沈鈞的心髒猛地一跳。
果然!又是這種東西!
他壓下心中翻騰的疑慮,將這塊小碎片小心收起。眼下首要任務是完成委托。他深吸一口氣,目光鎖定那株母株。
母株似乎感知到威脅,所有藤蔓瘋狂舞動,噴出大團濃稠的粉霧,花心發出嘶嘶的怪響。沈鈞不退反進,將氣血催發到當前極致,筋骨鳴響加劇,速度再提!他避開主要藤蔓,刀光如電,直刺母株根莖與地面連接最脆弱的部位!
噗嗤!
刀身沒入,一股腥臭的汁液濺出。母株劇烈抽搐,周圍的子株也紛紛萎靡。沈鈞毫不停留,連劈數刀,徹底斷絕其生機。
隨着母株倒地,谷中那股甜膩香氣和陰冷感開始緩緩消散。沈鈞略作調息,采集了委托所需的幾種藥材,又快速檢查了母株根部,未再發現其他異常石塊,便果斷撤離。
返回青嵐城的路上,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。懷中的藥材能換來一筆不錯的報酬,暫時緩解資源壓力。但更讓他心思沉重的,是那塊新發現的黑色碎石片。
“邪祭的痕跡……並非孤立。它們在蔓延,變得更加隱秘。”
沈鈞望着暮色中青嵐城越來越清晰的輪廓,眼神銳利如刀。這座看似平靜的城池之下,暗流洶涌的程度,恐怕遠超許多人的想象。
而斬妖司,或許是厘清這些暗流、找到答案的關鍵入口。
他必須進去。
筋骨深處,隱隱傳來低沉而綿長的共鳴,那是力量即將突破瓶頸的征兆。沈鈞握緊了刀柄,步伐堅定。
考核前夕,他已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戰的準備。